◆"上海知青"和"上海大学生"◆

　　8月1日一早，绿色营离开博斯腾湖，经过库尔勒作了短暂的停留，就一直往南，汽车颠簸在破旧不堪的218国道上。时间不早了，我们准备找个地方宿营。在哪儿呢？沿途差不多都是以建设兵团的建制命名，听说32团就在塔里木河边上，我们的汽车就按着团部的路标拐了弯。又绕了几个道口，寻找在河边的七连。越走越荒凉，到处是残垣破院，新疆最骄傲的人工林白桦树也一片一片枯死，连找个问路的人也很困难。好不容易找到了，非常失望，大名鼎鼎的塔里木河，竟是一江充满泥沙的黄汤。天气这么热，身上这么脏，谁不想下去洗个澡，但一看?quot;锅"泥汤，都失望地走了，只有几个人坚信"只有人洗脏水，没有水洗脏人"，就跳进河里。其实这段河流几天前还是干涸的，为了解救人畜、庄稼和濒死胡杨林的需要，再加上博湖水灾，才临时"调"了这股水，以应燃眉之急。
　　当时我很奇怪，都说塔里木河流域是新疆人口最密集的地区，每平方公里是200-400人，接近中国东部人口的平均密度。这里为什么这么荒凉呢？其实，当年也有过人畜两旺、粮棉丰收的辉煌岁月。现在棉价落了，土地沙化盐碱化了，河流枯竭了，连人畜饮水也成了问题。所以不得不弃耕出走，回城的回城，逃荒的逃荒，自然就出现了眼前的败落景象。
　　河边蚊子太多，无法停留，我们就选择了离河岸有段距离的棉花场院宿营。四周有围墙，地上铺着砖，条件还不错，就是缺水，就派同学四处找水。首先找来一个老头，脸上没有表情，但心里热乎乎的。他张罗水，张罗青菜，还引来一拖拉机的西瓜，价钱还不贵。在炎热、干渴的地方，这比粮食还重要。
　　有同学告诉我，这是一位"上海知青"。一听到这个名词，我心里就不是滋味，因为我的女儿、我的侄子、我的侄女，各大城市的"老三届"中学生，差不多都是"知青"，他们所经历的一切，他们所承受的一切，他们所付出的一切，我们都非常熟悉。但没有想到眼前这位既不"?quot;，也不"青"，已经被西北三十五年的风沙熬去了一切的干瘪老头，也是一位"知青"。我问他："你是怎么来的？"他记忆犹新地说："一片红。"多么熟悉、又多么苦涩的名词。在西北支边干部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："我为革命献青春，献了青春献终身，献了终身献子孙。"如果他们的贡献确实是为了一个红通通的伟大事业，当然也值。他们个人的经历和整体政治应当如何评价，另当别论；但从生态观点来看，结果是使人心寒的。
　　当时全国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除了少部分到农村插队以外，重点是奔赴东北、西北、西南、内蒙古等边远地区的建设兵团。这些兵团各有一个主攻目标：在西双版纳是砍了热带雨林种橡胶，在东北三江平原是干涸湿地种水稻，在内蒙古是开垦草原种庄稼，在新疆是推倒胡杨种棉花，当时的口号是"改天换地"，"人定胜天"，表面看来是对人类有利了，丰功伟绩了，可以载入史册了。实际呢？
　　确实是天改了，把蓝天白云、风调雨顺的天改成了灰蒙蒙的天，改成了沙尘暴的天，改成了蝗害弥漫的天，改成了非旱即涝的天；地也改了，改成了沙地，改成了盐碱地，改成了泥石流的地。总的结果是破坏了大自然的历史格局，也破坏了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。因为热带雨林也好，湿地也好，草原也好，胡杨林也好，都是大自然创造的非常重要的生态系统，是生物多样性，也是人类必不可缺少的自然环境。但我们无知地把这些称作"荒"，美其名曰"开荒"。实际是伤天害理。人何能胜天？水灾、旱灾、沙化、盐碱化、病虫害、沙尘暴逼迫塔河下游的人们，不得不弃耕土地，背井离乡。这个村落的荒凉和这位"知青"的形象就说明了一切。当然，这不是"知青"们的过，甚至也不是决策者的过，因为人类的认识需要一个过程。问题是我们现在认识了吗？真的认识了吗？
　　不一会儿，营员们又从村里引来一位大学生。她算是从这里飞出去的一只凤凰，如今在上海上学，暑假回家来了。大学生见了大学生，再加上营里也有两位来自上海的大学生，所以特别亲切。她帮助绿色营找水，找食物，找用具，和营员们聊天，留影，互赠纪念品。看到这位幸运又快乐的大学生，心头掠过一线希望。如果说，把他们父辈大批地从城市移民到这里来，走"知识分子劳动化"的道路，是一个历史的反动；那么，这里的子女走出去，走"劳动人民知识化"的道路，成为有文化、高素质、关注环保的带头人，倒是一个历史的进步。
　　如果要讲西部开发，我认为这便是最重要的开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