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穿裤子的猴子
８月１６日，我们乘火车从巴黎南下．第一站是访问一个自然保护区。它名叫卡马尔格（Ｃａｍａｒｇｕｅ），这也是法国南部濒临地中海利翁湾的一片三角洲的名字。这里面积７８０平方公里，过去人烟稀少，是一片荒凉的沼泽，水禽云集，半野化的家牛家马，四处可见。１９世纪以来，出现了许多葡萄园，以后种植饲料作物。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，又大面积发展了稻田和盐田。现在又成为观鸟、海浴和浏览古迹的游览中心。这片三角洲的形成，是由于罗讷河从阿尔勒城分岔为大、小罗讷两股水道，中间就夹着这片三角洲。罗讷河全长约８００公里，自古是一条从地中海北岸通往欧洲内陆交通的水道。一个月以前，我们还到过罗讷河的发源地——瑞士境内阿尔卑斯山上的罗讷冰川，以后又经过了罗讷河流经的日内瓦、里昂、维埃纳、阿维尼翁等著名城市。
前来车站迎接我们的是卡马尔格保护区主任古莱先生。他满身土气，蓬松着头发，趿拉着破鞋，穿着一件带格子的旧衬衣，开着一辆好像从垃圾场里捡来的破汽车（不过后来从爬土坡、过沙滩来看，这辆车的性能还不错）。一看就知道是一个“属于大自然”的人。他在一年前随同法国环境保护代表团到过中国，而且访问的路线正是我们曾经访问过的路线：贵阳——黄果树——龙宫——草海自然保护区——桫椤自然保护区，时间只比我们晚一个月。所以我们谈起中国和法国来，就有许多共同的语言。他安排我们住在阿尔勒这座罗马式的古城里。我们住的宾馆很小，但很有特色。房门前是个小小的花园，有餐桌，也有吊椅，可以在这里早餐和休息。离宾馆不远，就是公元前一世纪建造的罗马竞技场。两千多年过去了，这座雄伟的石砌建筑依然屹立，而且现在还用于斗牛和演剧。我们就在这个古代建筑里，观看了一场当地群众的马术表演。虽然水平不高，但男女老少都参加，充满着地方的风情。
古莱先生陪同我们整整三天，访问了他认为我们应该看到的所有地方——
包括保护区、自然公园、火烈鸟栖息地、稻田、盐田、沙丘和海滩。古莱先生是个非常热情的人，一路不停地介绍，并回答了我的所有问题：
“我们保护区在自然公园之中，占地１３１１７公顷，而外围的自然公园却有８５０００公顷。法国的体制和美国不一样，美国是国家公园由联邦政府领导，自然保护区则由地方政府和群众团体管理。而法国刚好相反，自然保护区由国家环境保护部直接领导，自然公园却由地方管理。两者的任务和管理方法也不尽相同。保护区内没有居民，主要任务是管理、保护、研究生态环境；自然公园也注意保护，但工作重点是安排境内群众生活和开展旅游。保护区内绝对禁止带枪，一经查获罚两万法郎，还没收枪支和汽车；在自然公园里，如果有国家或地方证件，允许带枪。保护区内一律保持自然状态，不加人工干预，也欢迎游客，但主要是观看鸟类生活在什么样的自然环境之中。而自然公园为了吸引游客，就可以在一些湖沼地带注入适量淡水，以淡化海水，并投放食物，来招引更多的野鸟。”
“我们的邻居还有两个自然保护区。一个侧重研究湿地，另一个侧重研究鱼类。我们虽是一个地方的同行，但不是冤家，而且协作得不错。”
“法国过去吃大米，主要依靠越南，因为越南是法国的殖民地，后来越南独立了，法国只好自己种水稻。所以这里开辟了１４０００公顷的稻田，是法国供应大米的主要基地。但种稻需要大量的淡水，这和鸟类、植物、兽类、养鱼等有一定的矛盾，需要统一安排。”
“这里有１１０００公顷的盐田，每年产盐１００万吨，是欧洲最大的、也是世界第二大的盐田。”
“这个地区有３５６种鸟类，属于红皮书鸟类２０种，除了２５种鸟类以外，其余都受到保护。许多鸟类不喜欢水生植物长得太高，需要草食动物吃草，以减少高度。所以这里放养一批有地方特色的家马和家牛。母马和母牛禁止捕猎，已经半野化了，但成年的公马可用来骑役——你们在罗马竞技场观看的骑术表演，全是这种马；公牛可用来斗牛——这种牛和西班牙的斗牛有点不同，牛角是朝上的，而西班牙牛的牛角是朝前的。”
“这里有火烈鸟约９００００只，我们‘环志’了约６００只。大约有４００００只在这里繁殖。除了这里，别的地方还有两个繁殖地。每对亲鸟每年繁殖１只。七岁开始繁殖。可以活到３０岁。到冬天，火烈鸟大都远飞到地中海西南沿岸，包括西班牙和北非一些国家，这里还留下约１００００只。”
“你问这片沙丘植物为什么用尼龙网围起来？因为这里干旱、风大，沙地流动性大，所以植物生长非常困难，而小型兽类又是它们的主要天敌。所以围起来不让兽类进去，看看沙丘植物的生长情况如何。因为保护这种植物对保护海岸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。”
“这个地区每年大约有一百万人来旅游，但夏天主要集中在海边，观鸟的是其中的少数。少数也不算少，如何做好管理与教育工作也很重要。所以在保护区内就建立了三个教育中心，就像你们所看到的。游客领取各种资料都是免费的，但希望每位游客临走时留下五个法郎。我们这里每年有六万人来参观，大约有一半的人给钱，这对我们保护区的建设是个很大的帮助。”
“你问我的管理经验，我想最重要的一条是要认识自己的保护区。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，因为鸟、兽、植物、环境和人的活动之间，存在着非常复杂而微妙的关系，想当然常常是错误的。我们是在做了至少四年的调查研究以后，才懂得应该做什么和不应该做什么。”
我对古莱先生最后这段话印象很深，这是经验之谈。对待自然保护，必须采取唯物主义的态度，因为大自然是一个自然历史发展的客体，如果我们不了解这个客体，保护又从何谈起？两千年前的庄子在《内篇·应帝王》中，说了一个寓言：在远古的时候，大地分成三块领地，南方的皇帝叫“倏”，北方的皇帝叫“忽”，中央的皇帝叫“浑沌”。“倏”和“忽”前去拜访“浑沌”，受到了盛情的接待，为报其德，决定在“浑沌”的头上凿出七窍。过了七天，“浑沌”七窍皆备，但一命呜呼了。人类在自身发展的过程中，不尊重自然生态和自然规律，强行在大自然的机体上“凿出七窍”，诸如滥肆砍伐、滥肆开垦、滥施农药化肥等等是明显的事例，还有一些自然破坏正是由于在“保护”中不了解实情而造成适得其反的结果，这种揠苗助长、好心办蠢事的情况，我们确实也见过不少。庄子在《内篇·齐物论》中也作过生动的比喻：人睡在潮湿的地方会感到腰痛、麻木，泥鳅却不然；人爬上高树会感到惶恐，而猴猿却相反……西施是世间的美人，但鱼、鸟、鹿见了她照样会害怕。我们怎能不按照自然和自然的规律去观察万物，却用人的生活方式和审美标准去要求它们呢？
然而，要了解自己管理的自然保护区，了解其自然生态和自然规律，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，古莱先生“是在做了至少四年的调查研究以后，才懂得应该做什么和不应该做什么”的说法，是实际的，有些大自然之谜的解开，可能还需要若干个“四年”，甚至若干个世纪。所以，保护自然，不仅仅是善良的愿望就够了，还需要科学。这个道理，越懂科学的人越懂，越不懂科学的人越不懂。
在归来的路上，不知是必经之道，还是要让我这个中国人开开眼界，汽车越过了一处裸体浴场。这一带比较僻静，人不多，但大多是来裸体海浴的。远处看不大清楚，就近处看到的：一群裸体的中老年妇女，谈笑风生地走过来；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青年女子骑着一辆自行车，从我们的车旁擦过去；一个小伙子斜倚着一颗大树，在弹着吉他。凡是我看到的人，都是赤条条，一丝未挂。
这在中国，是很犯禁忌的事。但我不觉得奇怪，因为我有个很自然的想法：我看过所有的动物，都是不穿衣服的。开花的植物更是天真无邪，以争艳的色彩、斗奇的姿态、奇异的芬芳、突出的位置来显露自己的生殖器官——花，以招引虫类、鸟类、兽类、和风、流水为其传播花粉，延殖后代。人类的历史如果算３００万年，那么人穿着衣服，包括披挂树叶和兽皮在内，也不过是近几千年、不到一万年的事。如果再说深一点，我这种思想可能是产生于一种绿色的隐忧。人类穿裤子的这几千年间，从保留火种、饲养动物、开垦农业、发明蒸气机、发射卫星，一直到建设信息高速公路，这是一个高歌猛进、十分壮丽的历史流程。这一切，好像给人类带来了进步和幸福，但与此同时，正如人类在努力驯化动物、植物乃至世界一样，也在努力驯化自己，使自己生活在自己制造的牢笼之中，被一种永恒的无法解脱的矛盾困锁着，甚至陷入到一种可怕的景象：人类本身正在构成人类灾难的根源。
５０年代的中国，有一首流传得很广的诗：地下没有龙王，我就是玉皇，我就是龙王。喝令三山五岳开道，我来了！
这些淋漓尽致的狂语，为中国的大跃进唱出了葬歌，结果是导致了思想的混乱，环境的破坏，经济的衰败，农业的灾荒，成千上万的人死于非命。这种无头苍蝇式的主观主义，又何尝不是世界现代历史的一种写照。无限膨胀，强取豪夺，作茧自缚，饮鸩止渴，自毁家园，这些自作自受而又解脱不了的行为，竟发生在我们人类这个最聪明的动物的身上。这使我想起了日本著名的经济人类学家栗本慎一郎的一本著作，题目是《穿裤子的猴子》。作者认为，人类是一种特殊的动物，其行为特征与动物(例如猴子)行为特征的区别就在于：人穿着“裤子”，人是“穿裤子的猴子”。他所说的“裤子”，不是本来意义上的裤子——只是一块遮羞布和御寒的工具，而是一种象征，指的是金钱、法律、道德、宗教、性禁忌等等。我想，由于历史的特殊性，中国人穿的裤子似乎更悠久一些，更厚实一些，因此就演绎了各种各样可歌可泣的人物，如孔子、西施、王昭君、唐明皇、武则天、花木兰、祝英台、苏三、贾宝玉、陈圆圆等等。细想起来，这条“裤子”给人类带来了种种，如神秘和放荡，忠诚和虚伪，正义和邪恶，文明和荒谬，保护和破坏，和平和战争。由于我的社会经历和我的绿色哲学，有时候我也曾想，人类还不如脱掉这条“裤子”，自然一些更好。
持有与我相类似想法的人，恐怕也不少。前面提到的庄子，就是一个非常讨厌“裤子”的人，楚威王听说他很有才干，派了两名使者，以厚币礼聘，请他作相。他说，千金、相位确是重利尊位，但好比祭祀用的牛，喂养多年，便给它披上绣花衣裳送到太庙作祭品。我不愿如此，宁愿像条鱼，在污泥浊水中自得其乐。他发表了大量的要保持大自然的原生态和人的原性态的精辟理论，其意就是要脱掉栗本慎一郎的所谓“裤子”，把一切回归到“无”。这就是他的既有消极意义，也有积极意义的哲学。同样的，老子似乎看到了人类文明正在带来适得其反的结果，因此他主张“自然无为”、“绝圣弃智”、“绝仁弃义”、“绝巧弃利”。这些看似偏颇，实质上也是想挣脱“裤子”的哲学。这种哲学在宗教文化中就更为普遍。如道教的“清心寡欲”、“顺应自然”、“超越物欲，超越自我”；佛教的“常乐我静”、“得失随缘，心无增减，顺逆风静”；基督教的“认识上帝”、“按照上帝的意志生活，才是真正的解脱”；起源于美国的基督教科学派进一步认为，上帝是永恒的真理、无限的生命和伟大的爱，而人世间的苦恼、疾病和邪恶，只是脱离了上帝圣灵的一种虚幻、错觉或私欲。所以人们要通过祈祷和学习，与上帝接近，摆脱一切物质主义的诱惑。这些将人的生命现象和宇宙的精神融合在一起，从而感到一种无限、永恒和超脱的思想，也可以说是想脱掉“裤子”的一种哲学。林黛玉在“葬花诗”中痛苦地吟道：“未若锦囊收艳骨，一净土掩风流。质本洁来还洁去，不教污淖陷渠沟。”看来林黛玉也是吃尽了“裤子”的苦头，非常厌恶这条“裤子”，最后以死来挣脱这条“裤子”。
也许我们这些不同的想脱掉“裤子”的思想，其本身就是一条“裤子”。人就是人，“裤子”可能是不能少的，问题是我们选择一条什么样的“裤子”。这个问题可能还要讨论一千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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